
人在风光的时候悦配资,路边的一块石头都像是金元宝。
可一旦倒了霉,揣在怀里的金元宝,也跟块破石头没两样。九二年那阵子,下岗这两个字,就像是一阵最邪乎的风,吹到谁家,谁家的日子就立马结了冰。
炉子里的火灭了,锅里的米没了,人心也跟着凉了。有的人,被这风吹趴下了。有的人,却在这风里,挺直了腰杆,活出了个人样。
01
一九九二年的冬天,来得特别早,也特别冷。北风跟刀子似的,刮得人脸生疼。红星机械厂的日子,比这鬼天气还要冷。厂门口那块刷着“大干一百天,迎接新世纪”的红漆标语牌,被风吹日晒,掉色掉得跟张大花脸似的。曾经昼夜轰鸣的二号车间,现在一天倒有半天是熄着灯的,机器趴在那里,像一头头死了的铁疙瘩。
陈劲是厂里最年轻的八级钳工。整个红星厂,能光凭一把锉刀,一块砂布,就把疙疙瘩瘩的铁块,搓磨得跟镜子一样能照见人影的,除了他师父,老厂长何志山,就只剩下他了。他手里那把跟了他快十年的老锉刀,被他用棉纱蘸着机油,天天擦,天天养,刀柄都盘得油光锃亮,有了包浆。因为技术好,人又老实,肯下死力气,厂里从老师傅到新来的学徒,没人不冲他竖大拇指,喊一声“劲哥儿”。
展开剩余95%那时候的陈劲,是顶风光的。他跟厂医务室最漂亮的姑娘刘娟订了婚。刘娟人长得水灵,一笑起来,眼睛像月牙。两人把分房子的申请也交了上去,只等厂里的新家属楼盖好,钥匙一到手,就办酒席。这好日子,看着就像是铁板上钉了钉,稳稳当当的。
可天上的风向,说变就变。市里派来了新的领导班子,一个姓钱的副厂长,来头不小,主抓厂里的改革。这钱坤一上任,就烧了三把火,第一把火,就烧向了“人员臃肿”这四个字。“减员增效,势在必行”的大字,用白石灰刷满了厂里的每一面墙,也刷进了每一个工人的心里,冰凉冰凉的。
那份裁员的红头文件下来那天,整个厂子都像是被扔了个炸雷,炸得人心惶惶。大家挤在公告栏前,伸长了脖子,在那份密密麻麻的名单上找着自己的名字。当有人念出第一批下岗名单最顶上的那个名字时,所有人都傻了。
“陈劲。”
没人相信自己的耳朵。厂里钳工组的老师傅们,气得脸都白了,当场就扔了手里的工具,成群结队地跑去厂长办公室找钱坤理论,说小陈是咱们厂的技术尖子,是宝贝,裁谁也不能裁他!
钱坤就坐在他那张宽大的老板桌后面,慢悠悠地吹着他那紫砂壶里的热茶,连眼皮都没抬一下。“技术骨干?同志们,都什么年代了,还抱着老一套不放?现在讲究的是科学管理,是经济效益!他一个钳工,技术再好,他能给厂子多拉来一张订单吗?要我说,就是他那个老顽固师父何志山,占着厂长的位置不拉屎,思想僵化,才让咱们红星厂搞成今天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!”
陈劲一个人,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工位,收拾着工具箱。那把他最宝贝的锉刀,他用一块干净的棉布,一层一层,仔细地包好,揣进了怀里,贴着心口,像是要留住那最后一点温度。工友胖子孙大强气得眼睛通红,压低了声音,在他耳边骂骂咧咧:“这姓钱的,我呸!他就是公报私仇!何老厂长前脚刚病退,他后脚就把黑手伸到你头上了!这帮人,就是要把咱们红星厂的根,都给刨干净了!”
陈劲没说话。他只是转过身,最后看了一眼那个他待了整整六年的工位。那台又老又旧的虎钳,见证了他所有的青春和汗水。他觉得自己的心,好像也被那虎钳死死地夹住了一样,又冷,又硬,还疼。
02
离开了工厂,被那阴冷的北风一吹,陈劲才真正感觉到,什么叫疼。那疼,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。他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,却有千斤重的裁员通知书,不知道该怎么回家,更不知道该怎么跟刘娟说。
他走到刘娟家楼下,一栋红砖的家属楼,是厂里最早盖的那一批。他就在那光秃秃的树底下,站了整整一个小时。天都黑透了,腿也站麻了,他才像个鼓了半天气的皮球,终于鼓足了勇气,上了楼。
刘娟的父母都在,一家人正准备吃饭。桌子中间,摆着一锅热气腾腾的鲫鱼汤,奶白奶白的,飘着葱花,香气扑鼻。看见陈劲来了,刘娟的母亲脸上没什么笑模样,只是不咸不含地招呼他坐下。饭桌上,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。
“小陈啊,”刘娟的母亲,一个瘦削精明的女人,先开了口。她拿着汤勺,一下一下地,撇着鱼汤上的那层浮沫,像是要撇掉什么脏东西。“我听人说,你们厂里,最近在裁人?”
陈劲的心,猛地往下一沉。他知道,这事儿,是瞒不住的。他点了点头,声音低得像蚊子叫:“阿姨,我……”
“你别说了。”刘娟的母亲没等他说完,就把汤勺往桌上重重一放,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声。“我们家娟子,当初答应跟你订婚,图的是什么?图的是你年轻,有技术,是厂里的红人,以后能分上新房子,过安稳日子。现在可好,你工作都没了,铁饭碗也砸了,房子更是想都别想了。我们家娟子,命苦,可不能跟着你,后半辈子去喝西北风!”
刘娟就坐在旁边,从头到尾,低着头,一个字都没说。她的肩膀一抽一抽的,眼圈都红了。陈劲看着她,心里像是被人拿锥子狠狠地戳了个窟窿,冷风飕飕地往里灌。他想说,他有技术,他有手艺,他不是废物,到哪儿都饿不死。可这些话,到了嘴边,却怎么也吐不出来。在那个年代,在一个工人的世界里,下岗,就等于天塌了,什么都没了。
那天晚上,陈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刘娟家的。他脑子里一片空白。他只记得,那碗他一口都没喝成的鱼汤,在昏黄的灯光下,泛着一层冰冷的,让人恶心的油光。
过了几天,刘娟托她们医务室的一个同事,给他带了话。婚,不结了。那块他当初攒了半年工资,托人从上海捎回来的上海牌手表,也原封不动地,放在一个小盒子里,退了回来。
03
工作没了,未婚妻也没了。陈劲感觉自己像个被人扔在垃圾堆里的破麻袋,里面装满了发霉的,没人要的垃圾。他把自己关在那个筒子楼里的小房间里,整天整天地躺在床上,不吃也不喝,就盯着天花板发呆。天花板上,有一块漏雨留下的水渍,像一张鬼脸,冲着他笑。
孙大强不放心,过来看他。一脚踹开门,看见他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,气不打一处来。他一把将陈劲从床上薅了起来,指着他的鼻子骂:“陈劲!你他娘的还是不是个爷们!不就是下了个岗,婆娘跟人跑了吗!多大点事儿!姓钱的把你裁了,正好!你凭着这手艺,出去自己开个小铺子,我敢说,你挣的肯定比在厂里多!你给老子起来!”
话是这么说,理儿也是这个理儿。可陈劲的心,已经死了。他这辈子最大的念想,最大的骄傲,就是在红星厂,当一个最牛的八级钳工。现在,根都被人拔了,他还怎么活?
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在那个小房间里发霉烂掉的时候,一个电话,把他从深渊里硬生生地拽了出来。电话是何老厂长的女儿何敏打来的。她在电话那头哭着说,老厂长病危了,住在市人民医院,昏迷的时候,嘴里还一直念叨着他的名字,让他快去看看。
陈劲扔下电话,像疯了一样,冲出家门,往医院跑。
病房里,那个曾经像山一样高大,能为他遮风挡雨的老人,此刻虚弱地躺在白色的病床上,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。监护仪发出单调的“滴滴”声,听得人心慌。何厂长看见陈劲,那双浑浊得快要看不见东西的眼睛里,突然就有了一点光。他费力地抬起那只枯瘦的手悦配资,朝着陈劲招了招,示意他靠近。
“小劲……”老厂长的声音,轻得像秋天最后一片落叶,在风里打着转。“师父……我对不住你……没能……没能保住你……”
陈劲的眼泪,一下子就决了堤。他扑到床边,握住师父那双冰凉的,像鸡爪子一样的手,一句话都说不出来,只是拼命地摇头。
“厂子……完了……姓钱的……他不是搞技术的人……他会毁了厂子……”何志山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,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陈劲,像是要把他刻进心里。“我……我给你留了点东西……留了个……能糊口的东西……”
陈劲以为师父是要给他留点钱,他知道师父一辈子清贫,哪有什么积蓄,连忙摇头说不要。
何志山却像是没听见,他用尽力气,从自己的枕头底下,摸出了一个冰凉的金属疙瘩,使出全身最后一点力气,硬塞进了陈劲的手里。他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,凑到陈劲的耳边,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,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。
“……去……你的……工位底下……那个铁盒子……这是……钥匙……”
说完这句话,老厂长的手,就无力地垂了下去。旁边那台监护仪,发出了一阵刺耳的长鸣。那条绿色的线,变成了一条再也不会跳动的直线。
陈劲呆呆地站在原地,整个世界都安静了。他慢慢地摊开自己的手掌。师父最后留给他的,根本就不是一把钥匙。那东西入手冰凉,沉甸甸的,是一个形状极其古怪的金属零件。它的大小像个螺丝,但螺纹是反向的,而且它的头部,不是常见的十字或者一字,而是一个复杂又精巧的,不规则的五角星形状。陈劲瞬间震惊了,他当了这么多年钳工,手里摸过的零件没有一万也有八千,却从来,从来没见过这么怪异的东西!他像是被烫到了一样,嘴里下意识地喃喃道:“这……这是什么?”
04
师父的葬礼,办得冷冷清清。新厂长钱坤根本没露面,只让办公室主任送来一个写着“沉痛悼念何志山同志”的廉价花圈。厂里以前那些受过何老厂长恩惠的领导,也一个都没来。只有钳工组和一些车间的老工友,自发地赶了过来。陈劲披麻戴孝,像儿子一样,跪在灵前,送了老师傅最后一程。
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,陈劲从口袋里,把那个奇怪的金属零件掏了出来,放在桌子上,翻来覆去地看。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?是钥匙?可天底下,哪有长成这个样子的钥匙?他想起了师父临终前那句话:“工位底下……铁盒子……”
一个疯狂的念头,在他心里像野草一样长了起来。他要去把那个盒子拿出来。不管里面是什么,那是师父留给他最后的东西。
可他已经被厂里开除了,红星厂的大门,他现在连进都进不去。白天去,肯定没戏。唯一的法子,就是晚上,趁着没人,偷偷地溜进去。这个念头一出来,就把他自己吓了一跳。这可是偷盗工厂财物,要是被保安抓住,扭送到派出所,那可是要坐牢的。
他心里天人交战,犹豫了整整一天。到了晚上,窗外的风刮得跟鬼哭一样。陈劲一咬牙,还是下定了决心。他从箱子底翻出一身最耐脏的黑色旧工作服换上,又往脸上抹了几道锅底灰。趁着夜深人静,他来到了红星厂那堵高大的围墙外面。
他绕着围墙,找了一个巡逻保安的视野死角。凭着自己对厂区地形的无比熟悉,他后退了几步,一个助跑,扒住墙头,手脚并用,像一只灵巧的狸猫,悄无声息地翻了进去。
深夜的厂区,死一样地寂静。高大的厂房,在月光下,像一头头匍匐的巨兽。只有远处巡逻保安的手电筒光,偶尔会像利剑一样,划破黑暗。陈劲弓着腰,贴着墙根的阴影,一路躲躲闪闪,终于摸到了他再熟悉不过的二号车间。车间的大门,用一把大铜锁锁着。但这难不倒陈劲。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早就准备好的铁丝,对着锁眼,鼓捣了不到一分钟,只听“咔嗒”一声轻响,锁就开了。
车间里,黑漆漆的,弥漫着一股冰冷的铁锈和机油混合的味道。陈劲凭着记忆,轻车熟路地找到了自己原来那个工位。那台老旧的虎钳,在黑暗中,像一头沉默的野兽,静静地趴在那里。他趴在地上,借着从高窗透进来的那点微弱的月光,在布满油污的工位底下,一寸一寸地摸索着。
很快,他的手指,触碰到了一个冰冷的,四四方方的硬物。他心里一喜,使出劲,用力往外一拽。一个沉重的,大概有鞋盒子那么大的铁盒子,被他从最里面的角落里拖了出来。盒子上面,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尘和铁屑,不知道在这里放了多少年了。
他把盒子紧紧地抱在怀里,仔细检查。他发现,这盒子,竟然没有锁眼!整个盒子,就是一个用厚铁板焊死的铁疙瘩。唯一的接缝处,也被技术高超的老师傅,用电焊,焊得严严实实,几乎看不出痕迹。
陈劲一下子就明白了。师父给他的那个奇怪的“螺丝”,根本就不是用来开锁的钥匙。那是一个形状独一无二的专用“扳手”!而这个铁盒子上,一定有一个与之严密匹配的,不为人知的隐藏机关!这等于,是师父用他最引以为傲的技术,给他这个关门弟子,设下了最后一道,也只有他才能解开的谜题!
05
陈劲抱着那个沉甸甸的铁盒子,像抱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,一路心惊胆战地溜回了家。他反锁上门,把盒子放在那张破旧的桌子上,自己的心脏还在“砰砰”地狂跳。
他找出自己吃饭的家伙,一把卡尺,一把小锤,对着那个盒子,仔仔细细地研究了半天。终于,在盒子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里,他发现了一个被油污几乎完全覆盖的,微小的凹槽。他用布把那里的油污擦干净,发现那个凹槽的形状,和他手里那个奇怪螺丝的头部,一模一样。
他把那把奇特的“钥匙”插了进去,不大不小,正好严丝合缝地吻合。他试着转动,里面立刻传来一阵细微的机括转动的声音。他闭上眼睛,完全凭着当了八年钳工练就出来的,对金属那种超乎常人的手感,左三圈,右两圈,时而顺时针,时而逆时针,拧了不知道多少次。只听“咔嗒”一声极轻的响动,那个像是被焊死了一样的铁盒子,盒盖竟然微微地松动了。
陈劲激动得手心里全是汗。他深吸了一口气,用力地,掀开了盒盖。
让他无比失望的是,里面没有他想象中的金条,也没有什么房契地契。盒子里,装的全是几本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,厚厚的笔记本。笔记本的封皮,已经不知道被什么油污浸透了,又黑又硬。里面的纸张,也都泛着黄,发着脆,散发出一股陈年的霉味。
陈劲的心,一下子就凉了半截。这就是师父说的,能让他糊口的东西?几本破本子?
他有点不甘心,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,翻了开来。翻开第一页,一行遒劲有力的钢笔字,就映入了他的眼帘:“红星厂三号机床轴承研磨工艺改良方案”。他愣了一下,继续往下翻。一页,又一页,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,用各种颜色的笔写下的笔记,画得比书上还精细的技术图纸,还有各种各样的实验数据和公式。
他越看越心惊,越看越着迷。这些笔记本里记录的,哪里是什么普通的笔记,这分明就是师父何志山一辈子的心血和精华!从最基础的材料热处理,到最高精尖的精密加工,再到各种进口设备的故障排除和改造方案,几乎涵盖了机械加工的所有领域。里面很多大胆的想法和独特的工艺,别说是在九二年,就算再过二十年,也绝对是顶尖的水平!
这几本破本子,就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技术宝库!对一个外行来说,它们一文不值。可对陈劲这样的技术狂人来说,这就是无价之宝!
他激动地一本一本地翻着。突然,在最底下那本笔记的最后一页,他摸到了一个硬硬的夹层。他小心翼翼地用刀片把夹层划开,从里面,掉出来一个用牛皮纸封得严严实实的信封。信封很厚,上面一个字都没有。
陈劲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。他颤抖着手,撕开了信封的封口。
他原以为里面会是师父的遗言,或者一些存款的单据。可当他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在桌子上时,瞬间震惊了!里面没有一分钱,只有一张陈旧发黄的黑白照片,和一封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。那照片上,是两个同样穿着蓝色工装的年轻人,勾肩搭背地站在一台崭新的车床前面,咧着嘴,笑得格外灿烂。其中一个,正是年轻时英气勃发的师父何志山。而另一个……竟然是现在那个不可一世,把他赶出工厂的副厂长,钱坤!他拿起那张照片,看着照片背后写着的一行秀气的小字,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,一片空白。他失声惊呼道:“怎么会这样?!”
06
那张已经发黄的黑白照片背后,用钢笔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:“一九七五年,拜师留念。师:何志山,徒:钱坤。”
信里的内容,更是像一盆冰水,把陈劲从头浇到脚。原来,钱坤年轻的时候,也曾是何志山最器重,最得意的徒弟之一,入门甚至比陈劲还要早。他脑子聪明,手也巧,就是心术不正,太急功近利。信里说,当年,他和何志山一起攻关一种新型耐磨合金的配方,在最后出成果的关头,他为了抢功劳,竟然偷偷修改了关键的实验数据,想提前出报告。结果导致整个项目失败,一批昂贵的实验材料全部报废,给厂里造成了巨大的损失。何志山一怒之下,把他从技术岗位上调离,让他去管后勤。从那个时候起,钱坤就恨上了何志山,也恨上了所有他认为“死脑筋”的搞技术的人。
信的最后,何志山写道:“小劲,人心叵测,师父护不了你一辈子。我留下这些笔记,既是我这辈子的一点念想,也是给你的一道考题。你要记住,真正值钱的东西,永远不是放在你口袋里的钱,而是装在你脑子里的手艺。守好它,别让它生锈了。”
陈劲捏着那封信,坐在桌前,一夜没睡。天亮的时候,窗外传来了第一声鸡叫。他想通了。他把那些笔记本,像供着祖宗牌位一样,用油布一层一层地重新包好,藏在了自己床底下最深的角落。他没有去找钱坤理论,也没有想着去揭发什么陈年旧事。他知道,没用。他现在唯一要做的,就是活下去。
他把这些年省吃俭用攒下的所有积蓄都拿了出来,又厚着脸皮,跟几个关系好的亲戚朋友借了一圈,总共凑了不到两千块钱。他在自家那个堆杂物的,不到十平米的小棚子里,办起了一个小小的机械加工铺。他托孙大强,从废品站里,淘换来一台旧得快要散架的车床,和一台掉了漆的破虎钳。开张那天,没有鞭炮,也没有客人。只有孙大强一个人,拎着两瓶最便宜的二锅头,和一包花生米,过来陪他喝了一顿。
日子,比他想象的,还要难熬一百倍。根本就没有活儿干。陈劲就整天整天地,把自己关在那个又冷又黑的小棚子里,一遍一遍地,研究师父留下的那些笔记。他把上面的每一张图纸,每一个数据,都牢牢地刻在脑子里。他把上面的每一种工艺,每一个诀窍,都用捡来的废铁,一遍一遍地在车床上试验。饿了,就啃两个冷馒头,就着咸菜。困了,就靠在冰冷的车床上眯一会儿。不到两个月,人就瘦得脱了形,眼窝深陷,跟个鬼似的。
转机,来自一个谁也没想到的机会。附近一家国营印刷厂,一台刚从德国进口回来的机器坏了,里面一个最关键的传动齿轮,崩掉了两个牙。厂里请了好几个经验丰富的老师傅来看,都摇着头,说这玩意儿精度太高,修不了,只能跟德国原厂订货。可这一来一回,加上报关,最快也要等半年。印刷厂的厂长急得满嘴起泡,整条生产线都停了。孙大强正好有个亲戚在那厂里上班,听说了这事,死马当活马医,就把陈劲给推荐了过去。
陈劲背着他那个破帆布工具包,趴在那台崭新的德国机器前面,研究了整整一天。最后,他没敢把话说满,只说他可以试着,重新做一个一模一样的。在场的所有人,包括印刷厂的厂长,都觉得他是疯了,在说梦话。那种高精密度的淬火齿轮,别说他这个叮当响的小作坊,就是红星厂设备最好的时候,老师傅们也未必做得出来。
三天后,陈劲拿着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,又出现在了印刷厂。当他把那个在灯光下闪烁着幽蓝色金属光泽,无论是尺寸、模数,还是啮合度,都和德国原件分毫不差的齿轮,轻轻地放在目瞪口呆的厂长面前时,整个车间,鸦雀无声。
07
陈劲那“神之一手”,很快就在这个不大的工业小城里,像风一样地传开了。越来越多的人,知道城南那个破棚子里,有个下了岗的年轻人,手艺神了,专门能治各种机器的“疑难杂症”。他的那个小铺子,生意渐渐好了起来。他不再只是修修补补,开始根据师父笔记里的那些图纸,尝试着生产一些市场上急需,却又没人能做出来的高精度小零件。
与此同时,马路对面的红星厂的日子,却一天比一天难过。钱坤当上了一把手之后,搞了大刀阔斧的“改革”。他砍掉了所有他认为“不赚钱,只花钱”的技术研发部门,又辞退了大批像陈劲一样的老技术工人。然后,他靠着自己的关系,从南方买来一条所谓的“先进”生产线,开始大批量地生产一种结构最简单的民用铁阀门。
一开始,靠着国营厂的牌子和低廉到离谱的价格,厂子的效益确实好了不少。钱坤也因此成了市里的改革明星,整天在报纸电视上,大谈他的“管理经验”。可好景不长,不到一年,问题就全面爆发了。因为急于求成,加上偷工减料,他们生产的阀门,质量问题频发,漏水、开裂,退货单像雪片一样从全国各地飞来。红星厂这块几十年的金字招牌,彻底被他砸了个稀巴烂。
就在钱坤为了填补窟窿,焦头烂额的时候,他听到了一个让他坐立不安的传闻。他听说,那个被他亲手开除的陈劲,如今自己开了个小厂,生意做得风生水起。更关键的是,他听说陈劲能做出一种连省城大厂都做不出来的高强度特种轴承,而那种轴承的技术,正是当年何志山手里一个没有完成的绝密攻关项目!
钱坤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个传说中的,何志山的铁盒子!他知道,何志山那个老顽固,肯定把他一辈子的看家本领,都藏在了那个盒子里!他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。他觉得,只要能把那些笔记弄到手,红星厂就能起死回生,他自己也能再立新功。
他先是派人去找陈劲,假惺惺地说,念在过去师徒一场的情分上,只要陈劲肯把“何厂长的遗物”交出来,共享给厂里,他可以让他马上回厂,还给他一个车间主任当。陈劲当然不肯。
一计不成,钱坤就露出了他的鬣狗本性。他开始利用自己手里的关系,到处给陈劲下绊子。税务局、工商局、消防队,隔三差五地,就有人来陈劲的那个小厂子里找麻烦,今天说你这不合格,明天说你那违规。一时间,陈劲的厂子,几乎陷入了停工的边缘。甚至,连他的前未婚妻刘娟,都不知道怎么找到了他。刘娟后来,果真嫁给了钱坤的一个亲戚,日子过得并不舒心,人也憔悴了不少。她哭着求陈劲,把东西交出去算了,说:“陈劲,你斗不过他们的,胳膊拧不过大腿啊。”
08
钱坤的步步紧逼,不但没有把陈劲压垮,反而激起了他骨子里那股宁折不弯的犟劲。他白天周旋于各种检查和刁难,到了晚上,就把自己一个人锁在车间里,通宵达旦地搞研发。他知道,现在,唯一的活路,就是做出一样别人绝对做不出来,而且市场又离不开的东西。只有那样,他才能站稳脚跟。
他把所有的宝,都押在了师父笔记里一项关于“自润滑复合材料轴承”的技术上。在那个年代,那是一个极具前瞻性的,近乎科幻的构想。一旦成功,将彻底改变国内高端机械零部件完全依赖进口的局面。
那段时间,他吃住都在车间。整个人就像是疯了一样,不分白天黑夜地计算,画图,做实验。一次又一次地失败,一次又一次地把烧毁的样品扔进废料桶,然后又一次次地推倒重来。终于,在一个下着小雨的清晨,当最后一组实验数据显示成功,那颗他亲手打磨出来的,深灰色的轴承,在测试机上平稳地转动了二十四个小时,各项数据都趋于完美的那一刻,这个将近三十岁的男人,抱着那台冰冷的机器,把满是油污的脸埋在胳膊里,哭得像个孩子。
他成功了。他用一个破旧得像垃圾堆一样的小作坊,攻克了一个连国家级重点研究所都头疼的技术难题。
机会,总是会留给有准备的人。就在他成功后不久,国内最大的东方汽轮机厂,因为一个关键的核心部件,一种德国产的耐高温高压轴承,供应突然中断,整条生产线面临停产。他们派出的采购员跑遍了全国,都找不到合适的替代品。最后,他们通过层层关系,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,找到了陈劲这个在业内只有一点点名气的,名不见经传的小厂。
当东方汽轮机厂的总工程师,那个国内机械领域的权威专家,亲眼看到陈劲做出的那个,无论是性能、耐磨度还是使用寿命,都远远超过德国原件的样品时,他激动地握着陈劲那双满是老茧和伤痕的手,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一张谁也没想到的巨额订单,像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,彻底改变了陈劲的命运。他的那个小厂,一夜之间,成了整个行业的“神话”。
几年后,陈劲的“精工机械”已经成了国内精密制造领域的龙头企业,产品远销海外。而马路对面,那片曾经无比辉煌的红星机械厂,早在几年前,就因为资不抵债,彻底倒闭,变成了一片长满荒草的废墟。钱坤也因为严重的经济问题,被纪委带走调查了。
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,陈劲开着车,回到了那片已经成为废墟的红星厂旧址。他推开车门,走进了那个曾经挥洒过他所有青春和汗水的二号车间。车间里空荡荡的,只有风吹过破败的窗户,发出呜呜的响声。他找到了那个属于他的,独一无二的工位。那台老旧的虎钳,已经锈迹斑斑,像一个沉默的老人。
他蹲下身,看着那个自己曾经趴在地上悦配资,在黑暗中绝望摸索过的,工位底下那片空空如也的水泥地。他想起了师父,想起了那个改变了他一生的,沉甸甸的铁盒子。他知道,那个盒子,那个工位底下,埋着的,从来就不是什么金银财宝。那里埋着的,是一个靠手艺吃饭的匠人,安身立命的尊严,和一个全新的,充满无限可能的新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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