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作为一个从业几十年的媒体人,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的邱兵,赶上过新闻行业的黄金期:从《文汇报》记者到创办《东方早报》,又在数字时代来临时创立了《澎湃新闻》。
随着媒体行业日渐衰落,传统媒体人接连退场。几年前,54岁的邱兵一度陷入焦虑,晚上他围着床不停打转,想自己还能做点什么。离开最熟悉的行业后,他试图寻找人生的另一个“出口”。回归最本真的能力,写几个字。
两年前,邱兵与“阿里巴巴十八罗汉”王帅,共同创立了文学平台「天使望故乡」,试图“还严肃写作一个尊严”。这被他视为媒体使命的一种延续。
同时,邱兵也开启了自己的写作计划。今年6月出版的《鲟鱼》是他写的第二本书,大部分围绕家乡重庆巴南鱼洞镇的人和事。比如,认为人可以始终利他的老警察邻居“何雷锋”;因为恩怨盯了仇家十几年,只为判断对方到底是不是个好人的马爷。
展开剩余89%有读者看完评价说:“作者是一个具备幽默感的重庆人,一个心底柔软善良的粗人,一个有大侠梦的文人。”
11月1日下午,我和邱兵在三里屯的中信书店见面,他身高170出头,微胖,戴一副黑框眼镜,谈话温和、幽默。我问他,为什么《鲟鱼》里经常提到人物的身高,还说发现自己身高不在增长时,难过得哭了。
他笑着说:“因为真的很难过。”
这几年来,邱兵一直辗转于波士顿、上海和重庆。女儿在波士顿读书,因为白肺坐上轮椅的父亲也需要他来照顾。疫情期间,他的哥哥、发小、母亲相继离世,悲伤如一座大山压下来,成了心中的怨,“我们都没有好好告别”。
对亲人的怀念给了邱兵写作的动力,《鲟鱼》的封面上有一段话:“有一种鱼,它允许自己奋斗一生,却回到起点”。对邱兵来说,物理上的回到起点,是在家乡和亲人中找到可依靠的秩序;而精神上的回到起点,是靠写作慢慢平复心中的遗憾,跟自己和解。
文|罗镇昊
编辑|阳少
邱兵
出生于重庆巴南鱼洞镇,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。曾任《文汇报》记者,2003年创办《东方早报》,2014年创办《澎湃新闻》。
一本书的开端,与一个人的写作动机
青年志:这两年,你连续出了《越过山丘》和《鲟鱼》两本书,作为一个几十年媒体老炮儿,为什么这个时候开启你的个人写作计划?
邱兵:2022 年我已经是个灵活就业者了,女儿在波士顿读书,太太在那边陪她,我偶尔过去和他们待一段时间。有天晚上我一直围着床转,就在想 54 岁的年龄我还能做什么,我觉得我会饿死。最后我想到两点,我一定要做自己比较喜欢的事情创元网,我不太接受求生式的做事,首先这个事是我享受的,然后在里面找到商业的可能,这是我觉得合理的逻辑。
青年志:离开熟悉的行业之后,你是如何寻找“出口”的?
邱兵:2022 年我想过很多事,我说我要做生意,开餐馆,我老婆说你笑死我,你开餐馆亏在哪都不知道。然后我又想到专职炒股,一个华尔街做金融的朋友告诉我,那些散户亏损最重要的原因,就是他们总觉得自己能精准的踩中每个波峰和波谷,一直在跑进跑出,意思就是我做不了这个事情。哪怕是做网红、kol、带带货,或者是做短视频、短剧,我也都考虑过,同事说你不要看向下沉的内容,你还做不了这个事儿,你下沉不过别人。
真的是差不多一个瞬间,我就知道我应该写字,而且我觉得没必要以一个什么作协作家之类的身份去写,而是作为一个素人,这是最合适的人设。写得好一点之后,再去考量流量方面,能不能把它往产品或者互联网的方向转,一步步去探索其他机会。
青年志:《鲟鱼》的封面上写着一句话,“有一种鱼,它允许自己奋斗一生,却回到起点”。对你来说,回到起点意味着什么?
邱兵:我有一个说脱口秀的朋友叫梁海源,他说过一句话,淡泊名利是不对的,首先要有名利才能淡薄,都没有过名利你淡薄什么?
差不多二十多年前,我们还在媒体的光环下,表达的东西都是最前沿的。大概从十年前开始,实际上已经在往后退了。商业链条断掉之后,中国式的成功学就会认定你是边缘的,你的社会关系,你的人脉资源逐步消退。
那个年代几乎每个人都会有一个文学梦,我觉得自己还有写几个字的能力。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吹,我写作的辨识度是比较高的,我姐姐会说,这一看就是我弟弟写的。对我来说回到起点就是,还可以写几个字,做一件自己的能掌控的事。
《鲟鱼》明信片,张金伟设计,邱兵手写
家乡、亲人与可依靠的秩序
青年志:鲟鱼从入海口洄游到长江,只为回到出生地产卵繁衍,途中它们翻阅葛洲坝,一次次腾空飞起撞向泄洪闸,直到血肉模糊,十分壮烈。而《鲟鱼》这本书大部分也是在写你的家乡重庆鱼洞镇的人和事,你有没有想过再回到家乡生活?
邱兵:我和我老婆讨论过,我再干十年,把女儿送到硕士博士毕业,到67岁就回到镇上生活。但我太太是上海人,她不太适应那里。
青年志:是什么让你有这种念头?
邱兵:哥哥和母亲相继去世,父亲因为白肺听力下降,坐上了轮椅,需要人照顾。2023年开始,我每年都要回到重庆的小镇两次,陪在我爸爸身边,基本是最冷和最热的两个月。自从大学毕业之后,我可能只有过年或者出差的时候回去几天,也不住在家里,有时候是住酒店,这完全不一样。
回到家乡之后,我有一个特别深的感受,小镇里的价值观,知识范围,行为举止,都让我感到熟悉,他们在哪个节点会打起来我都能猜到。我不知道我表达清楚没有,比方说上海是一种文化风格,北京是一种风格,在波士顿的话人手里还有枪。而在重庆的小镇,夏天可以光着膀子在江边钓鱼。而且在这里生活成本非常低,一个月两三千就能活得很好,一切都让我感到安心。
青年志:亲近的人相继离开,对你来说是一种怎样的记忆?
邱兵:2020年春节,我带着太太和女儿回到重庆,一大家子人在嘉陵江的一条船上吃年夜饭。虽然我哥哥喝酒很多,有点到了依赖的程度,但那时看他还挺好的。等我飞回上海后,很多地方已经封控了,大年初五那天,嫂子突然打电话说,哥哥突发脑梗,想叫救护车。当时救护车资源很宝贵,不好叫,等来的时候他已经没有呼吸了。我从上海飞回去为他办理的后事,殡仪馆要求不能超过十个人,我们九个人都穿着防护设备,全副武装的匆匆忙忙进行了仪式。
2022年冬天,我妈妈离世的时候我在波士顿。医生说她的白肺已经蛮难救回来了,告诉我不用回来创元网,也买不到票。当时母亲很抗拒治疗,自己把身上的设备和吊水的针全拔了。后来还是决定把她转到ICU,医生轻描淡写地和我说,只能插管。我知道插管这个东西是很痛苦的,也没有什么尊严,觉得特别崩溃。治疗的第三天母亲就走了,我从美国赶回来参加母亲的后事。那时候找不到能火化的地方,还是托人到郊县的一个火葬场火化的。
2019年邱兵的父母
青年志:你曾经提到,母亲给了你很大写作的动力,《鲟鱼》的序里也说,写这本书的目的主要是为了能让女儿了解爸爸的过去。亲人为什么成为你写作上最大的驱动力?
邱兵:因为我那几年遭遇了很多事,我的哥哥是在2020年第一个月去世的,2022年夏天,一个患有胰腺癌的发小也离开了,同一年最后一个月,我母亲去世。我分别为他们写了墓志铭,很长一段时间我走不出那个状态。
这些事情可能在这个年代里不算什么,但对我来讲就像一座大山压下来,心里有很多遗憾,或者说怨吧,我都没和他们好好告别。所以我把他们写下来,会有种和解的意思,慢慢平复,证明我怀念过他们,不只是以墓志铭的形式。
写作、价值与立场
青年志:越来越多的媒体人开始转向个人写作,或者去做播客和短视频,这是否意味着新闻衰落之后大家都在寻找其他表达的出口?
邱兵:这个行业确实日渐式微。
作为一个媒体老炮儿,我觉得新闻行业蒸蒸日上必须满足三个基本要素,一个是它要在表达的最前端,或者说意见领袖也好,你的声音是最主流的;第二个要满足在商业上活得体面,这也是不能回避的话题,做都市报也好,做网站也好,在商业上都得有一个良性的循环;第三个应该立足于前两个前提后,要让高智识的人才聚集在这里,比如以前读新闻系的好多都是状元,一些理工科的人才也愿意来工作。
在我看来现在新闻行业一个都没有满足,可能是互联网的冲击,也有监管的原因等等。传统媒体不再是“意见领袖”级表达的机构了。商业链条也已经断掉,我也不觉得这里是人才的高地,更多人去大厂或者做自媒体了,或者躺平。
青年志:成立「天使望故乡」某种程度上是媒体使命的一种延续吗?
邱兵:我们早期做媒体的会有一些价值感上的诉求,比方说我们要匡扶正义,要揭露丑恶对吧。但有一天你发现自己身上没有这个能力了,或者说你没有这个平台了,我希望「天使望故乡」能把这种意义传承下来,让真诚和善良的表达聚集起来,尽管上面的文章是情感比较充沛的,但没有很假的东西,以后它可能会成为一个小小的阵地,或者旗帜。
青年志:创立「天使望故乡」时,联合创始人王帅说过一句话,要还严肃写作一个尊严,那么严肃写作的尊严去哪了?
邱兵:我的理解是,在中国什么东西消失了,总意味着它的商业链条没有了。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原因,但商业链条差不多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。
你知道奈飞(Netflix)用最多的钱去拍最高质量的作品,甚至拍《百年孤独》,它成为全球估值最高的流媒体,这是一个良性循环。我们没有这个循环,包括严肃写作或者说高质量的写作,如果没有任何变现的可能性,最后就变成了恶性循环。那么你没有商业的链条,去做特别严肃的写作,很多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你,你是个怪人,包括我开个个人公众号随便写点啥,他们都很震惊,你这个是不是魔怔了,你这么写流量在哪里,好像日记、博客这样的东西都不能被接受了。
但我相信你特别认真做一件事是有回报的,「天使望故乡」这个号,曾有国内品牌打电话问可不可以商业合作,还说注意到我们接过谁的单子,我回复如果是严肃的商业,可以聊。帅总也希望去做好的东西,会强调商业,但这个商业是立足于好的循环。
所以写作需要尊严,是为了打破恶性循环,建立良性商业循环,让严肃写作被认可,不被异样看待,拥有应有的价值。
青年志:《鲟鱼》有一个很有意思的事,两个50多岁从来没吵过架的多年好友,却在酒吧里因为俄乌问题打起来了。你如何看待当下人们的底层共识越来越少,对立越来越严重的现象?
邱兵:我觉得这是一种极化的浪潮。查理·柯克被刺杀就是一个例子,他用了一种叫公开辩论的形式,无论在春秋战国、古罗马、古希腊,这在传播文明、启蒙思想上都是一种非常好的形式。但查理·柯克是用沟通的方式,去传播极化的观点,你看他的攻击性非常强,也有诡辩,他辩论的目标不是要说服对方,而是争取更多的支持者,这种方式在美国非常典型。
互联网让人人都拿起了麦克风。在80年代启蒙的时候,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麦克风。金观涛编写了《走向未来丛书》,他就代表了我们这些大学生的话语,我们通过买70多本《走向未来丛书》让自己变成一个现代人,让自己睁眼看世界。我们是用追随的心态去生活的,追随好的作家,好的思想者。
说这个话估计很多人会骂,历史是人民创造的,但真理只掌握在少数人手里。信息平权并没有带来更自由多元的表达,更是更民粹、更极化了。
青年志:现在很多年轻人会觉得,老一辈(60、70后)吃到了红利,你怎么看这一点?觉得自己是“红利一代”吗?
邱兵:上次我和老同事张明扬做播客时他有一个观点,我觉得挺有道理,好像是了不起的盖茨比开头的一句话,当我们准备批评一个人的时候,要想一想他可能没有经历过我们那么好的时代。
我们工作的时候是吃到过红利的。20年前在上海买一套房能够拿到的回报,是很多现在的年轻人从业10年都未必能得到的。所以我们在批评他们的价值观的时候,可能更需要一些换位思考。
《鲟鱼》
邱兵 著
大方|中信出版集团
2025年6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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